2007年，安徽省阜陽市潁上縣江店孜鎮(zhèn)16歲少年周楊遇害，因其尸體在該鎮(zhèn)一個公共廁所內(nèi)被發(fā)現(xiàn)，這起案件又被稱作“少年沉尸公廁案”。

　　周楊遇害三年后，公安機關鎖定江店孜鎮(zhèn)村民左德剛等三名犯罪嫌疑人。在此后的10年時間里，左德剛經(jīng)歷多次生死起伏：一審被阜陽中院判死刑，案件發(fā)回重審后再被判死刑，之后安徽高院維持死刑判決，但最高法不核準死刑發(fā)回重審；案件又回到阜陽中院，該院第三次判左德剛死刑，安徽高院維持判決，最高法再次不核準死刑，2020年6月，安徽高院后重審判左德剛無罪。

　　事情仍然沒有結(jié)束，一個多月后，左德剛再次被抓，之后，安徽高院宣布決定對該案進行再審。

　　周楊母親楊中芬的心態(tài)，也跟著一份份判決不斷改變，但楊中芬的訴求只有一個：希望法律嚴懲殺害他兒子的兇手。

　　11月24日，楊中芬告訴澎湃新聞(www.thepaper.cn)，她希望并且相信安徽省高院能將此前未查明的事實查清，還兒子一個公道。

　　左德剛的辯護人徐昕則表示，此次再審并沒有出現(xiàn)新的證據(jù)，他希望安徽省高院再次宣告左德剛無罪。

　　16歲少年被“沉尸公廁”，網(wǎng)吧老板一審被判死刑

　　周楊是家里的獨子，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。

　　2007年1月14日下午，周楊出去玩后失蹤。同年2月25日(大年初八)，一村民到原鎮(zhèn)政府院內(nèi)廁所撈糞水時，發(fā)現(xiàn)一具尸體。經(jīng)鑒定，死者系已失蹤一個多月的周楊，死因為頸部損傷致機械性窒息。

　　案發(fā)后，公安機關進行了大量的調(diào)查，但始終未能鎖定犯罪嫌疑人。

　　該案一審判決書記載，2009年10月，潁上縣黃壩鄉(xiāng)男子劉道勝因涉嫌盜竊被抓。后在警方對其的審訊中，劉道勝提供了一條重大線索：周楊是左德剛等三人殺害的。此時，距離周楊的尸體被發(fā)現(xiàn)已過去三年。

　　劉道勝的證言稱：他和左德剛聊天時，對方說周楊拿了他幾百塊錢，還偷他的空調(diào)。一氣之下，左德剛與楊士慶、陳永宣把周楊帶到高速公路旁打死扔進原鎮(zhèn)政府院內(nèi)廁所。

　　今年53歲的左德剛也是江店孜鎮(zhèn)人，案發(fā)時在鎮(zhèn)上經(jīng)營著一家網(wǎng)吧。他曾于2006年因犯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半、緩刑一年半。2009年10月，左德剛和劉道勝等人同因涉嫌盜竊被潁上縣公安局刑拘。

　　隨后，左德剛在警方的審訊中作了有罪供述：他懷疑周楊偷了網(wǎng)吧的空調(diào)外機，就約上楊士慶、陳永宣，坐著石秀建的出租車去找周楊質(zhì)問。周楊說沒偷，三人對周楊進行毆打。周楊被打倒在地后逃跑，三人追至公廁垃圾堆旁，陳永宣從周楊身后用繩子勒周楊脖子，有五六分鐘，周楊就不動了。隨后，左德剛和陳永宣將周楊的尸體抬到廁所扔糞坑里。

　　陳永宣在偵查機關的供述與左德剛的供述基本一致，但在部分細節(jié)上存在出入，如陳永宣稱繩子是左德剛拿出來的，左德剛先拿繩子勒周楊脖子，他后參與的，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。

　　在第一次庭審中，左德剛、楊士慶、陳永宣均否認殺害周楊，辯稱他們在偵查機關所作的有罪供述是刑訊逼供所致。他們的辯護人也提出三人殺人事實不清、證據(jù)不能形成完整鏈條，三人的有罪供述屬非法證據(jù)。

　　對此，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列舉了8項內(nèi)容，如陳永宣與左德剛、楊士慶供述的前因、參與人、作案過程、手段等主要情節(jié)相同；石秀建的證言與三人的供述能相互印證等。

　　阜陽中院根據(jù)該案的證據(jù)綜合評價認為，公訴機關指控三被告人殺害周楊的事實和罪名成立。

　　2011年5月，阜陽中院作出判決，判處左德剛死刑，判處陳永宣死刑、緩期2年執(zhí)行，判處楊士慶有期徒刑10年。

　　最高法兩次不核準死刑，安徽高院改判無罪

　　一審判決后，左德剛等人不服判決，分別提出上訴。安徽省高院認為，原判認定的部分事實不清、證據(jù)不足，于2011年12月裁定撤銷原判，發(fā)回阜陽中院重審。

　　阜陽中院重審豐富了前述列舉的8項內(nèi)容，仍判處左德剛死刑，判處陳永宣死刑、緩期2年執(zhí)行，判處楊士慶有期徒刑10年。

　　左德剛等人不服，又提出上訴。安徽省高院根據(jù)一、二審中經(jīng)舉證、質(zhì)證并確認的29項證據(jù)，對左德剛等三人殺害周楊的事實予以認定，判處左德剛死刑、陳永宣死緩、楊士慶有期徒刑10年。

　　不過，最高法以事實不清、證據(jù)不足為由，不核準左德剛死刑，撤銷安徽省高院的判決，發(fā)回安徽省高院重新審判。

　　2015年5月，安徽省高院將案件發(fā)回阜陽中院重審。

　　此后，阜陽中院第三次判決左德剛死刑、安徽省高院維持死刑、最高法再次認為案件事實不清、證據(jù)不足，不核準左德剛死刑，并將案件發(fā)回安徽省高院重審。

　　2020年，安徽省高院作出了與此前完全不同的判決。該院認為，原判認為左德剛伙同他人故意殺人的事實主要依靠言詞證據(jù)，缺乏足以鎖定左德剛等人作案的客觀性證據(jù)，且對關鍵事實、證人證言及左德剛等三人供述彼此存在矛盾，各自供述前后不一等問題，疑點較多，事實不清，證據(jù)不足。

　　安徽省高院于2020年5月作出的判決書詳細闡述了理由：一、案件偵破不自然，本案源于劉道勝的檢舉而偵破，但檢舉內(nèi)容前后不一；二、“準目擊證人”石建秀等人的證言不足采信；三、作案時間無法準確認定；四、左德剛等三人有罪供述之間存在的矛盾點未得到合理排除，部分情節(jié)不能相互印證，與其他證據(jù)亦不吻合；五、案發(fā)前因的相關情節(jié)未能查清；六、本案沒有指向左德剛等三人實施故意殺人犯罪的客觀性證據(jù)。

　　關于偵查機關是否刑訊逼供、非法取證的問題，判決書顯示，安徽省高院第二次審理開庭時，啟動了對左德剛等人在偵查階段供述的合法性調(diào)查，無證據(jù)證實左德剛受到刑訊逼供，未將左德剛等人的供述作為非法證據(jù)予以排除。審理期間，左德剛未提出新的受到刑訊逼供的證據(jù)或線索，亦未申請非法證據(jù)排除。

　　不過，安徽省高院還是“批評”了案件偵查機關：本案從發(fā)現(xiàn)尸體到案件偵破長達3年多時間，案件偵破不及時，公安機關從現(xiàn)場沒有提取到指向左德剛等3人作案的客觀性證據(jù)，根據(jù)被告人供述也未發(fā)現(xiàn)與本案有關的隱蔽性客觀證據(jù)。5月25日，安徽高院撤銷左德剛的死刑判決。 受訪者 供圖

　　安徽省高院判決，撤銷阜陽中院對左德剛的死刑判決，左德剛犯盜竊罪，與原犯故意傷害罪判處的有期徒刑1年半并罰，決定執(zhí)行有期徒刑9年。

　　6月23日，安徽省高院宣判后，左德剛當庭獲釋。

　　被告無罪釋放43天后再次被抓，死者母親期待公正判決

　　7月28日，左德剛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采訪時說：“殺沒殺人，只有我們?nèi)齻€人(注：另兩人為楊士慶、陳永宣)心里最清楚。”

　　左德剛說，他回到家后很少下樓，這些年已經(jīng)與社會脫節(jié)，身體也不好，稍微干點活就出一身汗。對于自己被無罪釋放，左德剛認為這是應得的，他還準備提國家賠償。

　　但這樣的結(jié)果對于內(nèi)心早已將左德剛等三人認定為殺子兇手的楊中芬來說，無疑是難以接受的。得知左德剛無罪釋放后，她迅速向安徽省高院遞交刑事申訴狀，請求維持之前的死刑判決，同時申請檢察機關提出抗訴。

　　安徽省高院作出的《立案審查通知書》顯示：2020年7月6日，該院對左德剛犯故意殺人罪、盜竊罪、故意傷害罪立案審查。8月5日，左德剛再次被抓。這一天，距離其無罪釋放僅過去43天。

　　安徽省高院曾定于10月15日在阜陽中院公開開庭審理左德剛故意殺人再審一案，后將開庭日期推遲到11月25日。

　　左德剛的辯護人徐昕認為，原判決認定左德剛等三人故意殺人的證據(jù)主要依靠言詞證據(jù)，但三人的有罪供述在關鍵情節(jié)上存在矛盾，關鍵證人的證言前后不一，疑點未得到合理排除，因此，最高法兩次不核準死刑，安徽高院終審改判左德剛無罪。

　　徐昕表示，在此次再審中，并沒有出現(xiàn)新的證據(jù)，他希望安徽省高院再次宣告左德剛無罪。

　　徐昕同時表示，他充分理解被害人母親的心情，堅決支持公安追查真兇。

　　11月24日，楊中芬告訴澎湃新聞，自從得知兒子被害后，她只想知道是誰殺了周楊，為什么要殺周楊，“無論是誰殺的，都要殺人償命”。

　　楊中芬說，她常年在深圳打工，直至公安機關鎖定左德剛等人后，她才知道江店孜鎮(zhèn)有這么幾個人。“我和他們無冤無仇，人也不是我舉報的，是公安、檢察院、法院最后定的他們的罪。”

　　對于即將開始的再審，楊中芬表示，她希望并且相信安徽省高院能將此前未查明的事實查清，還兒子一個公道。

　　楊中芬的代理人、北京德恒律師事務所律師廉波表示，他不贊同此前安徽省高院認定左德剛等三人不構成故意殺人罪。

　　廉波表示，經(jīng)過充分閱卷，他認為左德剛等三人殺害周楊的事實是確定無疑的，作案的時間、地點、殺人的工具、行為和死亡的原因都有客觀證據(jù)鎖定。

　　廉波說，該案耗時多年、歷經(jīng)數(shù)次訴訟，他希望安徽省高院能夠充分尊重事實，體諒被害人家屬的情感，并最終作出一個經(jīng)得起法律檢驗、經(jīng)得起時間檢驗的公正判決。

　　澎湃新聞記者 王鑫 實習生 劉春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