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與爺爺未曾謀面,連我父親最后一次見他時也僅2歲。但英雄后人的使命感和血液一樣流淌在身體里,我除了要把抗聯(lián) 精神傳播出去,還要向下一代傳續(xù)下去。我會一遍遍講,反復(fù)講。”在接受《法制晚報》記者采訪時,東北抗聯(lián)英雄楊靖宇之孫馬繼民無比堅定。
當(dāng)天記者見到馬繼民時,已是晚上九點多了。他剛下東北來京的飛機,繞了大半個北京城到了南城的酒店下榻。
“咱把最后這點兒看完了再采訪行嗎?也就一會兒了”,馬繼民指指電視。很巧,中央臺正在開始熱播《東北抗日聯(lián)軍》電視劇。“這剛演到我爺爺去整頓磐石游擊隊。”
“冰雪擊鼓震寰宇……白山黑水唱勝利……”伴著電視劇的片尾曲,馬繼民開始講述起英雄爺爺楊靖宇的那些年。
楊靖宇的孫子回憶祖父事跡,仍然熱血澎湃
楊靖宇的孫子展示傳家寶——祖父時代啃過的白樺樹皮
最后一次回家為女兒起名“躲兒”
“1928 年的秋天,我爺爺最后一次回家,那年他才24歲。當(dāng)時我的父親只有2歲,而姑姑才剛出生5天。”馬繼民娓娓道來,“那天,奶奶和爺爺說,‘女兒生下來還沒 名字呢,你給起一個再走吧。’爺爺想了想,‘你們?yōu)榱宋腋筛锩鼥|躲西藏的,就叫她馬躲兒吧。’直到多年后,抗聯(lián)老戰(zhàn)士對他倆說都解放這么多年了,啥都不怕 也不用再躲了,姑姑才改了名叫馬錦云。”而在這些年中,他們從未再被父親抱起,甚至他的生死去向都毫無線索。
事實上,在楊靖宇參加 農(nóng)民起義時已經(jīng)與家里聚少離多。1923年,當(dāng)時還叫馬尚德的楊靖宇考入了河南省立開封紡染工業(yè)學(xué)校。在校期間,他開始接觸很多進步人士,接受進步思想洗 禮,成為了開封當(dāng)?shù)丶尤肜畲筢撻_辦的馬克思思想學(xué)習(xí)班的唯一會員。1925年,楊靖宇又積極投入到了“五卅”反帝愛國運動中。他的突出表現(xiàn)被黨組織看在眼 里,于是決定派遣他回到確山從事農(nóng)民運動工作,領(lǐng)導(dǎo)了著名的確山農(nóng)民暴動、劉店秋收起義。
馬繼民告訴記者,在當(dāng)?shù)匾呀?jīng)打響知名度的 楊靖宇迅速被鎖定,當(dāng)局下多道通緝令四處通緝他。“當(dāng)時家也被抄了,我的太奶奶就帶著我奶奶和年幼的爸爸四處躲藏,不敢回到村里,只好躲到相鄰的汝南縣搭 個窩棚住下。”但另一方面,黨組織將更重的任務(wù)指派給了楊靖宇,讓他在開封、洛陽、信陽等地搞起地下工作,并決定派他去蘇聯(lián)學(xué)習(xí),但由于種種原因中道擱 淺。
1928年,楊靖宇被調(diào)往東北。而在這之前,組織同意讓他偷偷回家見一面家人,而那短短一面之后,家里人就徹底失去了他的消息。他去了哪里?他還活著嗎?這些問題一直縈繞在家人心頭。他們唯一肯定的是:他去干革命了。
“因為長期思念自己的孩子,太奶奶在1938年因病去世。還沒有解放,奶奶也去世了。臨死前奶奶將爸爸、姑姑叫至床頭,遞給他們一張照片,‘紅軍來了就拿這照片去找你爸爸吧。’”
這張照片其實是楊靖宇與同學(xué)的合照,被家人單獨劈開藏著。冬天縫在姑姑的棉襖里,天熱了就藏在墻洞里。
“解放時我家就在京廣鐵路旁邊,過去的部隊都是順鐵路線走。我的爸爸沒事就守在鐵路旁,看到有部隊過來就拿著照片問:你們認識我爸爸嗎?他叫馬尚德。”他們哪里知道,因為革命的需要,他已在磐石游擊隊改名為楊靖宇。
條件艱苦幾度被至親出賣
楊 靖宇這個化名一直陪伴他直到犧牲,但這并非他使用的第一個化名。1929年春,楊靖宇就化名為張貫一深入撫順煤礦。馬繼民說道:“其間他三次被捕入獄,老 虎凳、辣椒水輪番上陣對付他,胃也就是那時候被整壞了。”一年后,黨組織將楊靖宇救出并派往南滿組建了中國工農(nóng)紅軍第三十二軍磐石南滿游擊隊和第三十七軍 海龍游擊。而這,就是東北抗聯(lián)第一軍的前身。
1933年秋,根據(jù)中共中央關(guān)于在東北建立黨領(lǐng)導(dǎo)下的民族抗日統(tǒng)一戰(zhàn)線的指示,以南滿游擊隊和海龍游擊隊為基礎(chǔ),成立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軍獨立師,楊靖宇任師長兼政委。而后在共產(chǎn)國際指示下,改名為東北抗日聯(lián)軍,組織機構(gòu)日趨完善。
然 而,當(dāng)時為了聯(lián)合一切力量抗日,這支隊伍可以說魚龍混雜,不論什么階級成分都可以找到。而這,也讓楊靖宇在與日軍斗智斗勇的同時,背后中箭。1938年, 楊靖宇最得力的助手、原東北抗聯(lián)第一軍第一師師長程斌率所部115人叛國投敵,并組成了“程斌挺進隊”。程斌投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摧毀了70多個抗聯(lián)的 補給生命線——密營,致使楊靖宇部隊彈盡糧絕。
1938年起,日本關(guān)東軍司令部調(diào)動日偽軍警6萬余人,對楊靖宇及抗聯(lián)一路軍進行“大討伐”。日偽當(dāng)局采取收買漢奸、政治誘降、組建叛徒武裝等方式,對抗聯(lián)進行分化瓦解。至此,東北抗日武裝斗爭進入了極端艱難的時期。
剖開肚皮僅有一團棉絮
馬繼民告訴記者,當(dāng)時日軍將散居村民集合起來,俗稱并大屯,斷絕了他們與抗聯(lián)部隊的聯(lián)系。村民出門需要通報,比現(xiàn)在上班打卡還要嚴(yán)格。那時糧食緊缺,即使生火做飯也不敢大面積生火,要挖長長的煙道,這樣一來敵人就不會注意到遠處升起的細弱的煙。
后 來斗爭條件實在太艱苦,北滿同志開始退到蘇聯(lián),有人建議楊靖宇不行也撤吧。“爺爺當(dāng)時就講了句:‘我不能撤,我楊靖宇扛起的抗日大旗不能倒,現(xiàn)在走了,想 再回來就太難了,老百姓也沒有了盼頭。’”敵我力量太懸殊,楊靖宇清楚地知道留下只有死,但還是決絕地把生的希望拋開。
到了1940年,部隊不斷減員。為了保存實力,楊靖宇決定化整為零,為革命保存力量。
那一年的2月18日,楊靖宇身邊僅剩的兩名警衛(wèi)員也在籌集糧食時碰到日本討伐隊,壯烈犧牲。日軍在他們身上搜到了一些物品,推斷出楊靖宇就在附近,包圍圈縮小。
“到了第四天,我爺爺未進一粒糧,已是饑寒交迫。在山上一個看糧的窩棚,他度過了人生最后一晚,而那天恰好是那一年的正月十五。”馬繼民講到這里頓了頓。
最后,偽排長趙廷喜告密使敵人最后找到了筋疲力盡的楊將軍,他靠在一棵大樹邊再也邁不開步。
“敵人開始許下高官厚祿,但我爺爺都不為所動。一看勸降無望,偽通化省警務(wù)廳長岸谷隆一郎發(fā)起了圍剿射殺的命令。最終,他身中數(shù)彈壯烈犧牲。”而扣動扳機的,正是跟隨程斌一同叛逃的張奚若。
那時的東北深山上連樹皮、雜糧豆沒有了,日本人很驚訝于楊靖宇的生存力,于是剖開了他的肚子。而里面竟然沒有一粒米,只有成團的棉絮,消化不了囤積在胃里。
為了震懾百姓,日軍殘忍地將楊靖宇的頭顱用鍘刀鍘下運到通化示眾,而身體就在山間草草蓋住。數(shù)日后,日軍請木匠雕刻出楊靖宇的頭顱,與尸身一同下葬,并請和尚為其念經(jīng)。
1946年東北光復(fù),遼東軍區(qū)又重新將其安葬,在墓前將告密者趙廷喜、李正西槍斃,并下《告同胞書》,將楊靖宇犧牲地蒙江縣改名為靖宇縣。1957年,楊靖宇的遺首與身子終于修復(fù)在了一起,靜靜地安息在靖宇陵園中。
“這塊樺樹皮就是我家傳家寶”
“對了,你要不要看我?guī)淼膫骷覍殻?rdquo;采訪中馬繼民突然問道。記者聽罷欣喜萬分,連連點頭。馬繼民起身從隨身包里拿出了一團用紅布包起的東西,“難道包著烈士勛章?”記者猜測著。
馬繼民小心翼翼地將紅布打開,記者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捧在他手中的竟然是一塊小木樁。有些樹皮已經(jīng)從樹上脫落,似乎動作大點兒,剩下的也會雪片般散落。
“這 塊樺樹木是1953年爸爸媽媽第一次去哈爾濱瞻仰爺爺時,當(dāng)?shù)氐睦蠎?zhàn)士給他們的。樺樹是東北的物種,當(dāng)年包括我爺爺在內(nèi)的抗聯(lián)戰(zhàn)士就是吃著這些戰(zhàn)斗的。是 一種記憶,也是一種紀(jì)念,因此格外珍貴。”馬繼民對一臉困惑的記者解釋道,“它是我家的傳家寶,我媽媽有時會把它拿出來,嚼一嚼掉下的樺樹皮。”
馬 繼民的父親在他出生前不久就因公去世,關(guān)于爺爺?shù)墓适?,很多正是從媽媽口中知曉?ldquo;印象中7歲時我隨媽媽一同掃墓,陵園旁有個紀(jì)念館,里面就有很多爺爺?shù)?照片。雖然媽媽給我講了不少爺爺?shù)氖论E,但是因為當(dāng)時太小,只知道爺爺是抗日英雄,并沒有強烈的感覺,甚至可以說有些陌生。大人掃墓時,我就在陵園里爬松 樹玩耍。”馬繼民笑笑。
隨著年齡增長,雖未曾與爺爺謀面,但馬繼民越來越意識到了他與爺爺間強烈的血緣關(guān)系。上了高中后,接觸了大 量紅色電影、書籍的他,也越發(fā)為有這個爺爺感到驕傲自豪,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有英雄后人的樣兒。隨后,馬繼民也坦言,作為楊靖宇的后人很累,需要比別人更加 謹言慎行。“媽媽只上過識字班,但卻常常為大家講爺爺?shù)墓适?,并教育我不能以此炫耀,更不能給爺爺抹黑。”馬繼民說道。
當(dāng)記者問道 他是否也常給下一輩講述這些事跡時,馬繼民有些無奈:“作為英烈后人有責(zé)任把歷史、精神向下一代傳播,但現(xiàn)在這一代可是不好灌輸咯。我家里有100多本舊 貨市場淘來的書,常提醒兒子多看看,看不懂問我,也會在假期時帶孩子去東北紀(jì)念館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這些抗戰(zhàn)精神,除了要傳播,還要傳續(xù)下去。我會一遍遍講,反復(fù) 講。”馬繼民眼神里充滿著不容置疑的堅定。
如今,肩負著使命的馬繼民會在東北和河南老家兩地穿梭,忙著搜集抗聯(lián)史料,也不忘去看看爺爺。有時天一亮他就上山去,在楊靖宇戰(zhàn)斗犧牲的地方,撫摸撫摸那里的白樺樹,再和爺爺叨咕叨咕家里事兒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(記者李文姬)